从“太君”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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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学过几天日语的人,一定都知道描写抗战的影视剧里常出现的“米西米西”、“死拉死拉”与普通日语完全不同。至于“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云云,虽说从语法结构上来看毫无问题,但“良心”一词在日语口语中出现的语境也和这句话不符。因此,起初我认为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或者是不懂日语的人把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用汉字写出来而已。

但相比能猜到词源的“米西米西”(日文“飯”的训读)之类,用于称呼军队长官的“太君”这个词一直令我不解。要说日语有“大君(おおきみ)”一词,可那和军队长官差着十万八千里。要说是“皇军”变成了“太军”再变成“太君”,那个“太”字到底从何而来也无法解释。就算胡编乱造也总得有个依据啊。

幸运的是,不知是在找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维基百科上的这个词条:“兵隊シナ語”。里面列出了很多抗战时期日本兵在中国使用的单词,比如:

スーラ、ファイラ、みんぱい、しーさん、たーたーで、めいよー、たいじん

会日语的同学大概能猜到这些都是什么。从左依次为:

死拉,坏了,明白,先生,多多的,没有,大人……

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原来所谓“太君”是“大人”的日语读音的音译。“大大的”也是“多多的”的日语读音音译。原来那些词汇不是什么胡编乱造,而真的是日本人如此使用!语言的此种转变,实在让我这个一直说着标准日语的人有风中凌乱之感。

不过仔细想想,这类词汇我其实在课上也接触过。记得大二时的外教曾告诉我们日语的“チンプンカンプン”(chin pun kan pun。“无法理解”之意)源于中文的“听不懂看不懂”。之后又曾在字典上看到ポコペンロートル之类的词汇,分别源自“不够本”和“老头儿”。这些词汇据说是甲午战争时产生,日本一位对侵华战争充满歉意的学者曾这么写道:

“日本兵在街头时常不掏钱就拿走商店里的东西,店家便会追出来苦苦哀求。在ポコペン(不够本)这句话的背后,我似乎听到了中国人民的悲切之情。”

虽然我比较怀疑“不够本”是不是这么进入日语的,但老人家的一片真情我们还是接受为好。这类“兵隊シナ語”产生于甲午战争时期,而随着日本加强对东北地区的侵略,大量日本开拓团来到东北,一种新的语言现象也随之出现——“沿线官话”。官话自然指的是当时的北平一代的口语,沿线则是沿南满铁路线。同样据刚才那位学者所写,沿线官话中有这样的句子:

ニーデ、チャカ、カンホージ、プシンじゃないか、ノーテンファイラ(你的,这个,干活计,不行じゃないか,脑天坏了)

如此表达只要再加上“八格牙路”之类,就基本上是影视剧中的日本兵形象。这种混搭的说话方式着实让人难以招架,尤其“ノーテンファイラ”还是前一半日语后一半中文,我们不得不佩服人类语言的创造力。估计到了这种程度,我们这些标准日本语出来的孩子已经难以理解。但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的。一篇写于1941年的日文论文曾记录了如下让人无力吐槽的对话:

(场景:日本妇人在伪满洲国某处街上从中国商贩处买菜)

日本妇人:ニーデ、トーフト、イーヤンデ、ショーショー、カタイカタイ、メーユー?(你的、豆腐と、一样的、少少、固い固い、没有?)

商贩:メーユー。(没有。)

日本妇人:ニーデ、チャガ、ダイコン、ナカ、トンネル、ターター、ユーデ、ブーシンナ!(你的、这个、大根、中、tunnel、大大、有的、不行哪!)

商贩:トンネル、メーユー!(tunnel、没有!)

日本妇人第一句话直译为“你有没有和豆腐差不多比豆腐硬点儿的东西?”第二句是“你这萝卜都有洞了,不行啊!”我相信没人能马上明白,这第一句话指的其实是魔芋。至于第二句中的tunnel,更是神来之笔。尼玛商贩居然懂了……

在当时日本官方的眼里,这类语言曾被视为鼓吹伪满“五族协和”的鲜活事例,因此它们也被称为“协和语”。很自然地,对于中国人来说,所谓“协和”不过是侵略和压榨的幌子而已,因此对于“协和语”就有了如下抨击:

“‘协和语’指的是在伪满流行的,为了让日本人听懂而模仿日本语法和说话方式创造出来的既不是中文又不是外语的怪胎……这是破坏中文语法和中国语言习惯的让历史倒退的语言,多少带有一些奴性。因此民主政府的教育机构曾开展纠正协和语的运动。”

此话写于1948年,因此“民主政府”所指还不是我党。不过可以肯定,我党对于“协和语”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好感。当然,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若是从语言学角度来说,所谓“破坏中文语法和中国语言习惯的让历史倒退的语言”有些言之太过。这其实是一种叫做“皮钦语”(Pidgins)的混合语言。

所谓皮钦语,指的是两种或更多语言在自然交汇中,为了顺利交流而形成的混搭语言。人类自古以来就在不断迁徙移动,语言的交汇无法避免。即便如法语一般被小资奉若圭皋的语言,也很可能是拉丁语和高卢语“皮钦”的结果(此为说法之一,并非定论)。皮钦语起初可能停留在简单的词汇混搭层面,但随着使用场景的多样化,会逐渐将两种语言的语法重新组织形成新的语法结构,使用场景也会逐渐扩展至使用同一母语者之间。根据一位学者的研究,一些旅居伪满的日本作家的作品中,出现过这样的用法:

最後の締め括りをつけなければ、話を完了(ワンラ)にすることができないのです。

清吉の姿を認めると、いきなり「やあ、你的は年とったな」と大きな声で笑った。

前一句话里融入了“完了”,后一句中的“やあ、你的は年とったな”则是两个日本人之间的对话。皮钦语的这种普及化现象在全世界无时无刻不再发生着。根据皮钦语专家罗列托·托德的观点,皮钦语的形成所依据的不是某种语言的特征,而是人类从生理上普遍具有的学习语言的能力。假如皮钦语形成的条件一直维持下去,直到小孩子们把皮钦语作为母语学习,便会形成具有完整语法形式的全新语言,学术上称为“克里奥尔语”。而克里奥尔一旦形成,便会因语言基础发展出新的文化疆域。关于此点,只要想想B·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的分析便不难理解。

因此,从中国的角度看来属于侵略象征的“协和语”,在日本政府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曾有政府人士去伪满探访后,撰文感叹“纯洁的日语被破坏了”。而伪满的日本人们似乎也真有创造独特文化的意思。1939年有位作家曾这样写道:

“满洲并非日本的一个地区。文学上也是如此……我怀有让满洲文学成长为一国的文学的理想……其基础则是对所谓五族协和的新国家的简明的信念。”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态度,伪满的日本作家们才使用上述手法进行创作。在这些语法混用之外,还有很多当地词汇直接进入到文学作品当中。从这一角度来看,我们一直以来对伪满的较为单一的观点应当做出改变。那里虽然是侵略的产物,也有众多军人驻扎,但实际生活在当地的民众绝非都是所谓的军国主义分子。思考伪满(虽然这个先天地带有政治色彩的“伪”字有很多问题)除了经济、军事角度之外,似乎也是加入文化传播或者人类学角度的时候了。而这样的一种角度不仅仅对当时的日本人有效,对于生活在伪满的同胞们一样适用。他们并非不抗日就汉奸,对于东北这可以世界上任何一国比肩的复员辽阔、文化复杂的区域,我们所具有的视角还远远不够丰富。

从“太君”开始的纯八卦小文,最终却写到了学术研究的思路问题。有趣。学术其实挺欢乐的干活。

 

主要参考文献:

桜木俊晃編『国語進出編』(『国語文化講座』第6巻)、朝日新聞社1942
ロレト・トッド(Loreto todd)著/田中幸子訳『ピジン・クレオール入門』、大修館書店1986.7
安藤彦太郎『中国語と近代日本』、岩波書店1988.2
日本社会文学会編『近代日本と「偽満州国」』、不二出版1997.6

 

作者: LeadersFirst

没理想 没抱负 不知道生活为了什么 也许就是为了生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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